斫琴弹琴
文/刘正初
老家是一古老的村庄,全村人几乎都是刘姓本家。小时候,父母亲把我放在老家由祖母抚养,几乎每一个黄昏,都会听到远房本家十三公在一个有天井的院落里弹琴。当琴声响起,顽劣的我就会安静下来,趴在门槛上聆听。祖母说,十三公那一房,几代人以斫琴为生,会斫琴,也会弹琴。曾经为清末民初的欧阳中鹄、刘人熙、谭嗣同诸多名家斫过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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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斫而为琴,弦而鼓之。”古人把制作古琴称之为“斫琴”,制作古琴的人自然就叫“斫琴师”了。十三公很小的时候,就随父亲在长沙南门口的琴坊学艺。可惜的是,待他学成艺精,弹琴和斫琴都成了奢望。他被迫回乡,用弹琴、斫琴的手作田,只是在日落而息的时候,弹一曲以排解心中的郁闷。说到这里,祖母连声叹息:“可惜啊!那么好的手艺,却英雄无用武之地!”我不懂,问祖母,祖母说:“现在能够吃饱饭就不错了,谁还会玩那个琴啊?”
依稀记得那时的刘家老屋,高门大院,青砖乌瓦。老屋深处一爬满青苔的小院落,有几树盆景,一张琴桌,一床古琴,一位老人,一曲溪山秋月……那时候还小,不懂欣赏,只觉得那琴声清悠古远,凄切悲凉。
再回老家,已经人到中年。祖母和十三公都已经作古,刘家老屋也已经荡然无存,老屋屋基上建起了一栋栋小洋楼。突然想起苏轼的词:“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……”
说到琴,不远处就传来了古琴声。神秘的声音由远而近,似乎从童年的时光深处飘来。青青芳草,唧唧虫鸣,阳光照耀在写满沧桑的故乡土地上。那缓慢而有力的古琴之声悠远苍凉,如古刹之晨钟暮鼓,一下一下,把我陷入了尘俗的心灵呼唤回来。真想不到,在大山深处的偏僻乡野,还有如此高雅的音乐。问同行的村里人,才知道是十三公的曾孙徽武,大学毕业之后,回家重操了祖宗斫琴的旧业。
寻声而去,找到了徽武的家。一个简朴幽静的农家小院,房前屋后有成片的水稻,院子里的池塘开满荷花,一树芭蕉在角落里郁郁葱葱。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,开出五颜六色的小花。一个清瘦的小伙子迎了出来,有几分腼腆,他就是徽武。
徽武在一家美术学院读的大学。读大学时他才知道,古琴是中国一种古老的乐器,斫琴其实是一项传承千年的老手艺。会弹奏古琴的人不多,会斫古琴的人更少。这个时候,他才来认真打量曾祖父的事业。其实,十三公辞世那一年,他才两岁。对曾祖父的记忆,他只是依稀地记得,乡亲们把曾祖父的遗体,与那一床古琴一起放入棺木。遗留至今的,只有一套早已锈迹斑斑的斫琴工具,几本老乐谱。好在曾祖父生前,带了很多做木匠、漆匠的徒弟。这两门手艺,成为他继承祖宗手艺的基础。家学渊源,加上后天学习,让徽武成了一个优秀的斫琴师。
古法斫琴,工艺复杂,制作周期漫长。从一方原始的老木,到一床能发出清雅之音的“圣贤之器”,有上百道工序,每一道工序都考验着斫琴师的手艺和耐心。好琴需得时光磨,选好木材后,至少先晾一年,然后要刷几十次天然之漆,每刷一次漆都要把琴放进荫房半个多月,阴干后才能上第二次。古琴上所有的线条、弧度,都是徽武用刨子、铲子、锉刀,一点点打磨出来的。
说话间,徽武拿起一块桐木木板,用手摩挲、仔细观察它的年轮纹理,并用指关节轻轻敲击,听辨它的音色。徽武告诉我:“选好材料之后,还要画图、放线、做琴面、掏内腔、合琴、装配件、避缝、髹漆、推光、装足,做好一床琴要两三年呢。”徽武斫琴已经十年。十年来,他在一刨一凿中消磨时光,传承着千年的古音。宁静的晨曦、柔和的清风、庭院的花草、沉醉的晚霞以及内心的欢畅,都化作了古琴上的风景。十年过去了,他只把四五床古琴投放到了市场。现在,还有好多人拿着订金,要买徽武斫制的古琴。
徽武执意要为我弹一曲。琴声响起,我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,泪眼中浮现出了十三公的身影。听着这样的古琴曲,所有的凡尘往事,均如风过无痕,雪落无声,唯有日月依旧,山川如故,乡愁永恒……
(原载于《长沙晚报》橘洲副刊版)